叶紫蝉Violacea

伴星

“梅莉，你最喜欢什么颜色？”

“我最喜欢蓝……不，黄—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”

一声惨叫打破了少女沉醉了千百次的梦境，如打碎一只光滑洁白的脆弱而又坚固的圆卵。令其握于手中受力则力度分散均匀便捏不动它；但轻轻一敲、一磕、一戳便可在瞬间把它打得支离破碎，像一针戳破饱满的气球一样容易，又像生命在一瞬死去一般不可逆。愈是精巧则悲叹愈多，但梦虽由纯然的意识所组成，内容却往往荒诞无稽，像把生活的印象随意打碎粘接。于是，尽管梦的苏醒也是一种信息量的损失，却不那么悲伤，反倒连记忆都没有留下几个，也少有人为失了的美梦感到可惜，仿佛梦注定是虚幻的。揉揉惺忪睡眼，赫然立着的却是却是那个食梦的幽浮——

这样的梦醒了好多好多次。没有心悸，却有一股暖血从后脖颈涌入头脑的酸胀，又似乎是神经被冰凉的液体麻醉，就算是死亡的突袭也有些过于莫名其妙。少女的足迹踏过许许多多的足迹，仿佛在被扫过无数次之后，那些隐约留下脚印的尘土还会自发聚回印下脚印时的模样——就算是物理上可以重现，这样的事情发生所需的时间是——尽管少女不愿细想，常识还是令她本能地迅速估算了一下答数的数量级——就算这个世界允许Save/Load，也找不回那么久以前的存档点。

星空咖啡厅的桌前从此只有少女一人的身影了。她又想起从前的日子。人人皆说她和梅莉是精神的双胞胎。是啊，精神的双胞胎。她觉得有点好笑。在某些过去的日子里这双胞胎永远被毁了，是永远。她已经不得不背负着替梅莉活下去的愿望了。不过梅莉说不定也是永恒的，在那个世界中得到了永恒。她其实无权把自己的那一份生命强加给梅莉。选择公理，她想。将无限的不可数螺旋化为可数乃至有限、连接她的生命与梅莉的生命的阶梯，竟然是那个她所厌恶的选择公理。梅莉在无血色的limbo界中得到了孤独的永恒，就像在阿瓦隆里终于见到了彩色——我们却称其为昏迷，可笑不可笑。

她说梅莉是名自西洋的魔术师梅林。梅林是不死的，她想。梅林却囿于囹圄之中。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，她想。也不知同样去了世界那一侧的梅莉是否在观察这个世界，无论如何都显得很嘲讽。

但如今星空咖啡厅原来的位置前却多了一男子。男子代替了梅莉的位置。像所有的情侣一样约会，做着情侣们做的无聊的事情。名义上的情侣，她想。工程系的学生多少会有些脾气古怪，比如这位顺君。当年人人都知道顺君追求那位学院偶像巫女。那时候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。大概是被周围人都当做男性的她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。现在的话，与其说是情侣倒不如说是合作者。作品的合作者，人生利益的合作者。顺君是个完美的合作者。仅此而已，不过这也就足够了。倒不如说更多的话反而不好。

她想到曾半开玩笑地对梅莉说：“要不是因为顺君擅长作曲又肯卖力，我才不答应当他的女朋友。”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没有停歇地敲着代码。而梅莉正在给一幅草图上色，那是地灵殿主的妹妹的设定。

“你也不要压榨他太过头了。”梅莉脸色更加煞白了。那是本就近于无血色的雪白小脸，支撑它那副身体瘦得只有她的一半，像颗干瘪的豆苗。再后来苍白得有些发青，仿佛变得如薄纸般半透明起来，阳光从后背可以照到前胸。再后来这脸的主人就忠实地履行了自己原定的寿命。

这可不是梅莉的错啊，当她的心脏破碎、换成了不再是自己的心脏之后——她原本的记忆也所剩无几了。梅莉忘记了很多事情。就连那无果而终的单薄爱情也忘记了。梅莉或许嫉妒过她。但梅莉却说她是完美少女。——完美，真是讽刺的用词。

她自然质问过顺君为何不接受梅莉。没有未来么，她想——倘若她所出身的家庭、她的文化背景再接近一点，倘若她不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，倘若他不是知道她没有长久的寿命——在这暗流涌动的争夺中获胜的本应是梅莉。梅莉比她美，也比她涉猎更广，懂得更多的文艺。梅莉本打算成为儿童文学作家——如果能乐观地活着的话。何况顺君也喜欢梅莉。但历史从无假设，横空插入条件的异变就更谈不上了。工程系的顺君天赋异禀，他的想法也实在是难以揣摩。她为顺君找好了一切的托辞，并打算带着格外不屑的冷笑看待他所有可能的回答。但是她多少有点失算，无论是顺君还是她都不理解什么是爱情。他们的爱情只不过是在闭着眼无聊地一句抛梗一句接梗中流逝了，旁人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么。她觉得梅莉做到的至死不渝只不过是碰巧——也可以说是不巧，——因为寿命太短。她不一样，她还想要永生。

顺君却说还期待永生的人总是人群中的少数，她不相信。贪生怕死是本能，永生简直就是原始的欲望。只不过她懒得否认或遮掩这种原始的欲望而已。人类总是因为自己持有原始欲望而羞耻，从而不愿意承认，还要打击肯承认的人。谁不渴望为自己争夺利益，谁不渴望繁衍后代，谁不渴望永生，可是人类羞于承认这点，仿佛要令对手**大意一样。只不过实际上也起不到效果，活在世上就要竞争，谁也不蠢。甚至从没生出来的时候，以上的祖祖辈辈都在竞争。到了自己，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？她这么想的时候，顺君正滔滔不绝地给她讲圆桌骑士与阿瓦隆的传说。她回过神来，知道那里应当有个远离尘世的死后所去之处、有位剑术老师、以及大胃王——似乎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不重要。

梅莉还是那个梅莉，并不因此就姓了菟原。她狐疑地盯着面前的男子，决定照着传说修改面前的人设。将死去的梅莉复活，成了他和她沉重的约定。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个世界中的梅莉在死亡，而她要赶在所有的梅莉死绝之前找到还活着的那一个。

他是个堪称完美的合作者。她轻轻地吻了他的唇，漫不经心地说：“我爱你。”

想了想，又认真地补上一句：“我爱你。”